文九山

很酷,不聊天。

玻璃苍蝇

(不是小说,随笔合集,分享生活所思。)

一  发蒙

2014年春末,一个夕阳将沉未沉的傍晚,我坐着205路公交车,在一群嗓门粗壮的中老年男子的高谈声中,就那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车子一路带着驰向城市的闹市区。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性格,这种性格渗透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第一次感受到浙南民风的粗犷,便是在那辆颠簸不断的公交车上。浙北人家的吴侬软语,像是雾,一层一层地围拢而来,带着氤氲与潮湿,一点点浸润着人的耳鼻咽喉;浙北人家的言辞谈笑,则更像是夏季的滚滚闷雷,突然地高声而起,又迅疾地落下,余音阵阵,缠绕不息,给予人十万分的警醒。

临海这座城市极度偏爱灯光,华灯初上,本应暗淡无光的树丛里都泛着绿光,在那光影之间,纷飞的虫子早已轰鸣着夏日的前奏。古城的人们很懂得在繁忙的工作后享受最后一丝白日的余韵,物尽其用,饶有兴致地打起了羽毛球。穿梭来回的羽毛球,在渐渐暗下的天色里,幻化得宛如漆黑的鸟羽,从头顶一划而过时,你才惊觉这竟是人间的玩物。

 

其时我穿过一个人潮涌动的广场,渐边缘处人潮渐息,几番沟通之后,便站在漆黑的空旷的广场上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前来接待我的阿姨。未几,远远地攒着一个人影过来,全然一副中年阿姨的身型,她穿着大红色T恤衫,看不清面容,但脚步很倦,步子却迈得不小。

我于是便跟着这位招呼我的阿姨从一个坍圮许久的砖瓦墙侧身钻进了一个房子大多已年久失修的老住宅区。那砖瓦稀稀拉拉地倒了一地,想必是有人蓄意为之,为了减少绕路而打造了一条人工的捷径。穿着这条落满了砖瓦的高低不平的小道,路便开阔了起来。

沿着河道上了桥,向右拐过一个路口,便能看见那房子的入口——只比我高中住的旧宅子将将高一些,缺损的窗户倒是如出一辙,拾级而上,也少见敞亮的地方,仅有的照明工具也多有损坏,怕是早已年久失修。坐北朝南而又无人打理的房子电梯大都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木头家具日渐衰朽的腐烂气息,那气味从屋里钻出,一点点汇进人的呼吸之中。

 

门开了。

经济拮据的大学生天不怕地不怕,跨进了灯光沉沉的小堂屋,里面零零落落地站着几个半大的孩童。

孩童的眼神惶惑而又夹杂着希冀,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旧时常会想起那个傍晚时分那些孩童望向我的眼神,它使我在今后漫长的从教生涯之中,永远感念着那一颗在极刹那的时间之中积蓄起来的极深厚的慈悲之心。

   在那一个眼神里,我才逐渐形成一种观念:教育是慈悲的,慈念众生。

  

   我极为拘谨不安地望向那些孩童,他们稀稀落落地分散在堂屋的一个大桌子周围,那桌子也是几张课桌拼接而成,上面散落着各个年级段的课本、作业等各种学习用具,如果不是学生本人,恐怕谁也无法从那一堆零乱不堪的文具中找到它们的归属者。

我霎时便注意到了望向我的女孩子,她瑟缩在桌子的一角,抬起头怔怔地望向我,冲我扯出一个并不算甜蜜的笑,礼貌地向我致意,便又埋下了头。同样的眼神还来自于其他几位看起来较为内向的女孩子,她们匆匆打量了几眼这个新来的辅导老师,内心或许便已明晰了些许定律,但那个时候没有人说,大家也都默契地并未说破那个定律。

男孩子熟知起来快许多,他们常常好奇地向我打听大学里的事情,询问是不是以后就不用上辅导班,是不是可以每天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乐,和伙伴在一起。我那个时候才明白什么样的眼神是发着光的,他们的心简直像笼中的鹰隼一般。我常常想童年时代的我,或许也曾有过那样发着光的眼神,但它没有得到引路之人的悉心相护,早已逐渐黯淡下来,这也是我一生的遗憾。

 

那时那地,我像是过往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位老师一样,企图为他们涂抹一个并不存在的乌托邦,并且盼望那样一个充满自由与爱的乌托邦,能成为他们一生的追逐。相信世界有光亮,才能冲着光亮而行,这是当年作为一个理想主义的行路人,幼稚而又衷心的祈愿。

尽管当时也渐渐读到这个社会交托到青年人手中的画卷早已失真,却依旧不会向他们吐露往后人生里的种种艰辛与困阻。人生越走越难是常有的事,可它从来不可被说破。在那些企望如同苍鹰一般自由翱翔的年岁里,谁也不忍戳破相告:人生如同一张漫无边际的网,年岁越大,网便缚得人越紧,直至动弹无方。更何况,这并不是所有人生的模版。

 

稍稍熟悉了环境之后,我才惊觉这是一个怎样的教育机构:开办者大约是一户五口之家,阿姨全权担任着对孩子们的学习监管工作。在那张硕大的“桌子”不远处,毫无隔断地,摆着一张老旧的暗红色的大方桌,老大爷坐在那桌上惬意地整理着什么蔬菜,他背靠着的幽暗狭窄的厨房里,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的老奶奶,她手里攥着洗得晶亮的白瓷碗,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头发上,白瓷碗上,白瓷碗时隐时现地翻着微光。

显然,这一群孩子刚刚吃过晚饭。

老大爷看着我望向他,乐呵呵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向我询问是否吃过了晚饭,并作势便要向橱柜伸出手去。我急忙地婉拒了一番,致以礼貌的微笑。他也缩回了手,表情略带着些尴尬,脸却还是慈祥地笑着,倏地又低下了头上下翻动着手里的那捆蔬菜,想来,这有可能是为明日准备的菜色。

中途,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孩子进了门,听他们交谈之中才知道,他是由于学校的体育训练而被遗漏在学校晚接回来的学生。那男孩子蹦跶着跑到椅子上坐下,那看起来是他的专属位子,他翻阅东西的时候都透着一种浓烈的熟悉感。

 

学生的功课自不必说,大都是疏漏很多的,很多高年级的小朋友连基础的拼音或者最基本的加减乘除都还未流利,这些都已很让人极为头疼,更重要的是,那里有着十多个相同层次的孩子,带他们的确使我倍感吃力。

第一次课下来,将近三个小时,早已是晕头转向。

直到时针逼近九,我才将将粗略地指导完最后一位学生的功课,准备起身离开。学生们都对我极为友善,亲切地向我告别,询问我明天是不是还会来。我望向她们不安的眼神,平时不太喜欢孩子的我也少见地触及到了孩子内心的柔软之处,肯定地向她们承诺:明天一定再来。

    见我要走,一些动作快的孩子竟穿着睡衣从里屋溜出来,才使我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们可能都是迫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长期寄宿在此,没有家长陪同,甚至一晚上,也未曾听见有家长打电话来问候几句。

我这才寻了间隙,进到这间一室两厅的房子里头望了几眼。两间屋子,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几组上下铺,整个卧室几乎不留余地,比起原先大学宿舍里环境最差的八人间还要狭窄幽暗几分。

两间房,男生那间更大一些,看起来稍带着阳台。几个乖顺的女孩子已经爬上了自己的床,自己极力地撕扯着脱着衣服,见我进来了,立刻露出羞涩而有浅淡的笑容,同我道别。我至今仍记得那向我道别的眼神,在那间狭窄的幽暗的卧室里,闪耀着盈盈的光亮。

当我走至门口时,才发现在靠近门口的一扇深红色小木门背后,是一间极为简陋的浴室,三五个高年级的孩子赤身裸体地挤在一起洗澡,我将将注意到他们之时,他们又迅即地闪躲了进去,只一个穿戴整齐的小男生走了出来。他的头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水珠,白色的汗衫上也洇着不少的水痕,看起来并没有把身上擦干就套上了衣服。

他赤裸的脚板落在旧迹斑斑的拖鞋上,脚趾头钻了几下,便拱进了那双大得夸张的鞋里。

我们的第一次告别就在他身后交杂着的那些连绵不断的水声与嬉笑中收尾。

 

在那之前,在我的概念之中,补习班无非是充当着名为校正作业,实为监管孩子的角色。但我的教育理想发蒙之际,却给予我另一种残酷的事实: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的孩子,对于他们而言,教育与爱只能退居生活的次位,他们甚至连生存都未获得完全,更可悲的是他们依旧笼罩在童年无忧无虑的美好光华之下,看不见自己的生活在他人眼中蒙着厚厚一层翳,更无所知这可能将是潜伏在自己人生中一条罪恶的毒蛇,会在某个关键的人生路口,突然窜出来锁住他人生的咽喉。

与伙伴一同学习玩乐的快活惬意会麻痹他们感知生活酸甜苦辣的神经,甚至使他们对于情感与教育上的许多亏待与缺位无知无觉。而这种麻痹甚至极有可能是贯穿一生的,醒觉则痛乎其痛,沉睡则悲乎其悲。

 

我无以责怪他们的父母,我深知他们必然会回我以生活的苦难,这个世界的规律从不是靠着问责便能使任何人的处境变好。

诚然,在无法提供爱的环境之下强行给予他们生存下来的权利,哪怕用再华丽的借口搪塞,都无法掩盖其作为一位父母的失职。教育的悲哀就在这里,它本身就寄身于爱,可太多的孩子自身却无甚根基可寻。

我曾幼稚地以为这样的困境是一时的,直至这两年才逐渐认清一个事实,这不仅是孩子一生的缺失,也是教育永恒的痛点。但我仍要感谢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小房子里所见的每一幕人间灯火,它都促成了我今后漫长人生之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教育理想的发蒙。对于一个非教育专业的人而言,这比书本上苍白无力的传教来得更为振聋发聩。

我无比感念那个春末的发蒙,它使我无论在何时何地始终怀着脆弱而又坚忍的心情去理解我的学生,使我相信:教育是慈悲的——这也正是我职业信念感的雏形。

                                               2018/9/26 文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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